Asherah

史黛拉安德森医生，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星星，安德鲁的后人。鸿睿查过她的资料，那不难找，她的履历如勋章一般被陈列在网页：一等荣誉毕业于爱丁堡临床心理医学，持教兼临床治疗多年经验，后面跟着一场长串的研究论文——那都不能引起鸿睿的兴趣。她是一个皮肤纤白的矮个子女人，染着一头即便是在发根也找不到杂色的金发，喜欢穿米白色带有珍珠光晕的丝绸衬衫。

她的名字里有星星，她的穿着打扮也像是晨星，但她会客室的装修极简，没有任何温暖的色块，也没有鲜花和轻音乐。像是鸿睿在诺丁汉山的那间客厅那样，她使用了最少的颜色搭配和装饰，把所有的信息都隐藏在灰色的壁柜里。

唯一的，能起到装饰作用的就是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

那些照片只有黑与白两色，光影构成了不同浓淡的灰色。走近还能看见底片上细小的颗粒，像是胶片时代的产物。其中一幅照片里的黑色元素横向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灰色的条状云朵在顶端三分之一的空间里旋转，没有云朵的空白处白得耀眼。那吸引了鸿睿，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细看。也许是照片像素的原因，他总觉得黑色阴影里隐藏着更多值得观察的细节。

他仔细看了一会，在那深沉蛰伏的黑暗里，在他目力所不及的角落里，他捕捉到了一些就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东西。再等一一等，马上就好，就在他以为即将在下一瞬弄清楚的时候，那个线索又从他搜索捞捕意识的网眼里溜了出去。黑暗凝重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正等待着什么。

在他第一次走进安德森医生的会客室，凝视那张照片好一会后，他以为这个初次见面的心理医生会问他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以为这就是这些装饰照片的目的，让访客们主动谈论自己，把难以出口的问题投射在自己意识的倒影上。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安静地走到鸿睿身侧眼角余光范围里，等他从自己的思路之中回神。

在他们整整一个小时的会面时间里，鸿睿没有说一句话。

安德森医生等了一会，她回到一侧的办公桌，翻起了一本书。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任鸿睿四处走动打量。

离这张照片不远，还有另外一幅他很喜欢的照片。画面几乎只有灰色。大面积柔和的灰色天空以及灰色的雪地，一条偏白的雪路从右至左穿过画面，整个画面的中心落在白色道路与灰色雪地相交的地方：一株深灰色近乎黑色的小树，优雅而挺拔地立在那里，像是等了很久。和整幅画相比，这棵树只占了很小的比例，它是那么的无足重轻，又是那么的忍辱负重 。

鸿睿看得入迷，他也听得入了迷。一开始只是细小的背景噪音，他凝神去分辨的时候逐渐变得稳定。原本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分离开来，变得清晰。风声，细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枝丫互相拍打的摩擦声，靴子踩在新雪上的咯吱声，随着声音而来的是气味，然后是温度……

声浪又弱了下去，另外一组声音逐渐增强。有人向他慢慢走过来，特意站在他眼角余光能看到的位置。他侧头看过去，是那个除了一开始自我介绍之后就再没有交流的安德森医生。她的声音非常轻柔：“很抱歉惊动你，杜卡斯博士。我们的会面时间就要结束了。”

他那时才惊觉发生了什么，一个小时竟然已经过去了。她的神色里有一种罕见的真诚和宽容，在听见她声音的时候，鸿睿不自觉地松了一口。他一直都能感觉到身上有一股紧绷的压力，那是一种无形的精神张力，像是等在某种宣判结果，又像是渴望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事物——而他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不安。

在那口气被吐出来之后，那个原本满是压力的房间突然空了。他已经习惯了和那些压力共处，发现它们消失以后他并不立刻觉得轻快起来，反而感到困惑，不知所措。他们来得如此突然，消失得也如此突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造成这样的改变。

安德森医生似乎从他的表情上看明白了他身上发生的事，她毫不惊讶，“杜卡斯博士，你今晚一定能睡上一个好觉。我很期待下个礼拜的会面。”

他半信半疑地离开。那天他果然睡得很好，一直睡到了早上六点。

真是奇妙，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却解决了一直长久困扰着他的问题。鸿睿并不知道正常的疗程应该是怎么样的，但他愿意为一个甜美的睡眠而再次拜访她。

今天和往常一样，离会面结束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安德森医生再一次地用她的脚步声提醒了鸿睿。她走到鸿睿眼角余光的范围内，抱着手臂和他一起打量着那张荒原照片：“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带走它。杜卡斯博士，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看，我马上就要开始休产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推荐其他的医生。我为你空出了下一个小时，我们还有些时间讨论细节。”

鸿睿转头看见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他几乎都已经开始习惯了她的变化并没有想过可能会发生什么。也许他刻意忽视了这样的变化——一部分的他自嘲地想。接着一双香槟色高跟鞋进入了他的视线。鸿睿指了指一直都被他冷落在一边的沙发，点了点头，“安德森医生，也许我们应该坐下来再说。”

安德森医生坐在他的对面，这是鸿睿第一次面对面地和她坐下来谈话，她的手上捧着一个素描本一样大小的笔记本。从她肚子隆起的高度来看安德森医生应该是非常接近产期，这段时间不论是体力还是精神上都是一个苦差事。但她面对鸿睿时，脸上没有任何疲倦和虚弱的痕迹。她拥有敏锐的观察力，以一个医生的身份边问边观察他的回应：“杜卡斯博士，你希望我为你推荐别的医生吗？”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他不希望换医生，他也不希望失眠，但从来都由不得他来选择。鸿睿说：“我可以等你休完产假，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抱歉，是我没有解释清楚。”她微笑，温和而又耐心，“我暂时没有回来的计划，杜卡斯博士。我不知道我会离开多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现在我只想要当一个母亲，我想等那时候再决定将来要干什么。”

鸿睿有好一会没说出一句话。史黛拉安德森医生，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星星，安德鲁的后人。一等荣誉毕业于爱丁堡临床心理医学，多年的扎实的临床治疗经验，发表过一长串的研究论文，她拥有那么多的勋章，足以挣得一个来自女王授勋的头衔。而她现在却要放弃这一切。

安德森医生看出了他的想法，说：“说吧，你想说什么就说吧，鸿睿。”

她叫了他的名字，而那鼓励他问出心里的疑问：“我有点惊讶。普通人不会在四十几岁的时候做出这样巨大的改变。”那几乎就是把她前面几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重头开始。

“如果，如果我并不是决定去做一个母亲，而是决定去做一个摄影师，或者是别的什么职业，那也会让你这样惊讶吗？”

鸿睿点头。

“嗯。”她摸了摸即将临盆的腹部，视线在墙上的黑白照片上转了一圈，“这是我在业余时间里拍的照片。我用胶片拍，我喜欢拍黑白照片。胶卷不比数码相机，在胶片被洗出来之前，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于是每一张胶片都值得被慎重的对待。你得慎重的构图，在洗照片的时候要根据眼前情况，不断地调整自己的目标。黑白照片所展示的细节比彩色照片远远要少，深浅不同的绿色可能会成为近似的灰色，光影比颜色更加重要。”

她指着一张被许多榕树根依附挤压的佛头，那看起来充满心理学上的暗示与隐喻。她的视线最后又转到鸿睿，在他右手腕上绑紧的表带上稍作停留，继续说道：“我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照片上哪个元素才是最重要的。当你舍弃了一切可以舍弃的，什么是最后必须留在照片上那个元素。”

鸿睿突然想起了雪地里那棵孤独的树，好似又听见了细雪穿过树梢的轻响。他又想起了那片长满杂草的荒原，恒古不变的黑暗与宁静与他对视。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养育孩子。当人们说起史黛拉安德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希望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是一个好孩子的母亲。”

“你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史黛拉。”鸿睿发自内心地说，“我相信你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她因为这句话偏了偏头微笑，身上的气质因此而产生变化。她是一个坚韧的女人，过去两年来，她从未因为鸿睿不开口谈论自身的沉默而产生挫败。她用她的方法帮助着鸿睿，而她也对此坚信不疑。

正如她观察鸿睿，鸿睿也同样打量着她的表情。听见鸿睿赞美时，她不再像是一个权威的医生，她神情里的那股不确定性让她更像是一个认真的母亲。

“我会努力的。”她笑着，也稍微放松了她自己，“鸿睿，这些照片都已经成为了我的过去。挑几张你喜欢的照片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临别礼物。”

他选了最常欣赏的那两张照片，史黛拉又从书桌里拿了另外一张照片送给他。鸿睿从未见过那张照片。那张照片拍摄的主题是4排黑色的栅栏，其中几个栅栏前面有一株枝丫稀疏的小树，乍一看像是音乐的五线谱，很是欢欣明快。他回去以后就这张照片转送给了于连。

那天晚上，鸿睿把那张荒原夹在一本书里，搁在书桌。又把雪地里的独树镶在相框里，放在床头柜。他坐在床上，取下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手表。他只有在洗澡和给手表上弦的时候，才会取下它。

那是一只铂金古董卡地亚翻转表，表盘可以立起来沿着竖轴翻转，展示表盘的背面。这种表盘的背面通常都有精美的花纹和宝石装饰，可以立刻将手表变作腕饰。他对这只手表一见钟情，买下了它，并愿意忍耐每隔几天就要为手表上弦的麻烦。鸿睿捏着柄头，慢慢转动，一直到他感觉到了明显的阻力。他并没有重新戴上它，而是把它放在相框旁边。

他靠在靠背上凝视着它们。

他的视线穿透了金属，看到了那被框架和表盘保护得严严实实从未让任何人看到的表盘的背面——那刻着一只眼睛。激光刻出的线条没什么人情味，只有寥寥几笔线条勾画出眼睛主人的特点，更不会有任何颜色，但鸿睿知道那是一只棕色的眼睛。

他又听见了史黛拉的疑问：“什么是最后必须留在照片上那个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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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使用的那棵树是英国艺术家Michael Kenna的作品。佛头和五线谱也是他的作品。这章我用了鸿睿的名字做标题，我反复提到了鸿睿对史黛拉名字的定义，以及史黛拉她自己对她自己的定义。名字代表了这个人，人们想起了这个名字的时候会立刻想起个体最重要的特质。

这个章节我希望表达出来的是，鸿睿对他自身存在价值的一些困惑。因为餐馆已经不需要他了。

下面是他们生活中重大事件的时间线：

2018年 夏天他们分手

2018年 11月车祸，12月圣诞节于连醒来。

2019年 八九月，鸿睿因为失眠而去看医生

2022年 1月史黛拉告诉鸿睿她要开始休产假，给他推荐其他的医生。

2022年 1月汀诺告诉亚当鸿睿马上就要来美国，亚当向海瑟求了婚。汀诺在社交网络上发了在亚当餐馆吃饭的照片，鸿睿还点了赞。

那么接下来要写的就是2022年2月，时隔多年之后鸿睿与亚当的重逢。大家想要看谁的视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