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做一道以土豆为主的菜需要花多少时间？

至少24小时。土豆放在海藻和黄油调制的酱汁里低温烹煮，最后浸泡24小时入味。看起来简单，但每一个操作都离不开他在过去五年中所学。

所以答案是五年。

五年时间，让土豆脱胎换骨，终于登上被皮革包裹的餐桌上。

亚当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见到故人。那时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距离午市还有十五分钟，亚当本来应该在厨房里查看进展，却被一个漫长的电话拖住。

除了网页预订，他们也接受电话预定。食客会在预订时提出一些要求——什么样的都有。告知过敏和忌口，常客们会趁机要求新菜式，他们也会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这些都不需要亚当来接电话，自然有专业接线员代劳。但现在这个要求就有些少见，亚当也无法交给别人去答复，因为这通电话来自雇佣他的餐饮集团的管理阶层。

“我做不出那道鸽子，先生。那道菜我只做了一个雏形，也许启发了他们，但我的酱汁和最终成品的酱汁已经是天渊之别……抱歉，我不知道酱汁的做法……他们把我的名字放在菜单上只出于礼貌……我的确是在格雷手下工作过，但是酱汁和成品都是在我离开以后才完成的……不，我不知道他们撤下了那道菜……”

亚当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他没注意有人正站在他身边，听见了他的谈话。

那人兴高采烈地说：“亚当，你知道酱汁的做法，对吧？而我们也绝对不是因为礼貌才把你的名字放在庆典的菜单里。”

亚当被吓了一跳，侧头看见一个矮个子男人站在一旁，正在向他挤眼睛，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汀诺。领班科林连忙说道：“主厨，这位先生没有预定，我们今天的预订已经满了。他说你认识他，一定会给他找一个位置的。”

自从那年亚当不告而别地登上了飞机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汀诺。却没想到在多年以后又在他乡重逢。汀诺的头发比那时更长了，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辫子。他戴着一副蓝色镜片眼镜，嘴唇周围留着一圈小胡子，像是在模仿加里比海盗时期的德普。

“哇，汀诺，真是好久不见！”亚当走向汀诺，笑着拥抱他，“你看起来真不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亚当让科林调整了Heather里的餐桌摆放方式，在靠近厨房的那边添加了一张新的二人桌。餐馆里多半都能挤出一点位置，好让大投资人或者一些重要的客人即使没有预约也能吃得上饭。汀诺用夸张的音调说：“我来城里出差，正发愁要去哪里吃饭，突然想到你也在这里！我们关系那么好，你一定不会把我扔出去的，于是就跑来找你了。”

这时还没有客人上门。亚当陪着汀诺在餐桌边坐下。科林开了一瓶香槟，站在一边亲自给汀诺倒满酒杯。科林听见了这话也笑了起来。科林是意裔美国人。当初雇用他的集团问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餐厅领班，亚当想也不想地说他想要一个精明能干又善于言谈的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他心里想的本是像西尔维娅那样强悍的女人，又觉得指定性别涉嫌歧视，最后集团派给了他褐发褐眼的科林。

科林年龄和亚当相仿，学历很高，却并不像大部分领班那样自傲，愿意低下头来配合厨房而不是与厨房抢风头。科林为他挡下了前面全部的琐事，让他只需要操心后厨，他们合作得非常顺利。亚当对科林说：“科林，这是瓦伦汀诺，桑查丝，他可是Alimentum实验厨房的工程师，英国那个三星的Alimentum，我曾在那里实习过。”

“就是要出版那个《现代烹饪艺术》的Alimentum吗？大家都说那会是历史上最好的一本烹饪书。我很期待。”柯林问。

亚当一愣，他看向汀诺，汀诺则耸了耸肩，“是的，就是那个。我也不再是工程师，现在我是实验厨房的总负责人，手下有30多号人。我终于和格雷平起平坐啦。”汀诺看到亚当脸上的惊讶，也挑起了眉头：“你竟然不知道我们要出书了？”

亚当的手指握紧了香槟酒杯，“我们”提醒了他自己不再是其中一员。他低头喝了一口香槟，声音从他喉咙里含混地挤出来：“我不太看新闻。”

汀诺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表达出了极为复杂的情感，隐约的担忧冲淡了其中的喜悦。汀诺重新微笑，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亚当的手臂，“你可错过了好多东西，不过我也错过了不少，我没有想到你来了美国。”汀诺环视四周，观察以橡木和皮革装饰为主的餐馆内部装修，他拿起波西米亚的水晶酒杯，“你的店子看起来非常气派，让我想起了苏格兰郊野的庄园。亚当，我真为你高兴。”

第一桌预定的客人就在这个时候抵达。汀诺示意亚当回厨房，他们都知道一个优秀的餐馆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天有许多人借着上菜倒酒坐过汀诺面前那张椅子，安东，小丁，科林，还有厨房里的其他人——他们对亚当的过去充满好奇，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亚当除了安东之外的朋友。并且汀诺还是即将出版的《现代烹饪艺术的》总负责人！源源不断的食物被带到汀诺面前，侍酒师确保汀诺喝的每一口酒都与食物相互辉映。不同的杯子和盘子从桌子上出现又消失，一点也没有让无趣乘隙而入的空间——即便是Heather的VIP客户也没有享受过那样的待遇。

有几位好奇的食客向这边探头，以为那里正坐着一位资深评论家。

亚当在三点的时候，端了一盘食物坐在汀诺面前，像过去一样坐在一起吃饭。汀诺拿出手机给亚当看，上面是他在两个小时之前发布的一组社交网络图片，内容是“看我和谁在一起？无意冒犯各位，这绝对是我吃到的最好的一顿饭！”

汀诺用滤镜把食物和餐厅都拍得很美，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亚当站在出菜口，弯着腰，正全神贯注地把装饰性的香草夹到白色磁盘上——亚当完全没留意汀诺拍了那张照片。亚当向上滑动屏幕，看到一长串的点赞名单，其中就有不少他认识的人。小简和西尔维娅在下面询问亚当近况，汀诺答复后，她们又再次留言。留言区非常热闹，就连格雷也加入讨论说了一句不错。

亚当捧着手机愣在原地，眼睛都有些湿。那个他抛在身后的世界又重新降临到他身上，他仿佛亲耳听见了她们关心的问候，大家的音容笑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即便他当时不告而别，大伙儿仍然没有忘记他，这让他的心里暖极了。他们聊了小简，格雷和西尔维娅的现状，他们甚至还聊了马库斯。科林和安东确保了他们不会被打扰，却又得到足够的食物和酒水。

然而汀诺始终不提鸿睿。反而是亚当按捺不住。他仔细查看安东特意给他们做的甜菜根雪茄卷，惊奇得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份精美的食物，随口问：“汀诺，现在你是实验厨房的负责人，那么鸿睿呢？他在做什么？”

汀诺闻言放下了刀叉，变得严肃起来，“哇，我可没想到你会问……”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将亚当的疑惑都看到眼里，说：“我一直避免在你面前提他，我们都以为你不关心他了。”

“为什么我不关心他？等等，你们，你说的到底是哪些人？”

“你那时没有来香港，亚当。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没有接我的电话，似乎没有人能找得到你。小简，格雷——格雷甚至违背鸿睿的指示擅自关闭餐馆跑去香港，格雷差点要在病房外动手殴打马库斯，他觉得应该是马库斯在车里而不是鸿睿，西尔维娅拦住了他。大家都在，除了你。后来鸿睿才告诉我们你们早已分手，是你甩了他，错处在他。”汀诺又皱着眉头，极不情愿地补了一句话：“我知道鸿睿能有多混蛋，我想你那时可能对他失望透顶，再也不想见到他。这……我都可以理解。”

“我，我甩了他？”亚当轻声重复， 心里涌上一阵酸苦和愤懑。这段感情里他从来就没有机会为他自己辩白，一直都是鸿睿的一言堂。“明明是他！好吧，唉，好吧……”亚当的声音在胸腔里什么地方被堵住了，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看到汀诺在椅子上别扭地变化了一下坐姿，表情尴尬，这才想起之前汀诺一直都避免参与到他们两人的个人事务之间。

“抱歉。我没打算大声嚷嚷他的私事。”

汀诺摇摇头，“就像我说的，我能理解，我也很少联系我的前女友。”

亚当深深吸了一口气，硬吞下胸口的堵塞，任它划痛他的肺腑。他在去机场的路上收到那条短信。那么多日子之后，鸿睿第一次回复他，却是一个赤裸裸的拒绝。他欣喜若狂的心情迅速地冷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晚了很久，却没有想到鸿睿却连弥补自白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我，我那时不知道，我离开伦敦以后非常消沉，关掉了手机，好几个月都没上网也不看报。后来我看到新闻以后立刻给他打电话，但他不肯接。于是我发短信告诉他我想要来香港看他，他回复我他没事，后来他再也没理我。我想他可能屏蔽了我。”

汀诺听后没有立即说话，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他看着亚当垂下来的头，同情地拍了拍亚当的肩膀，“你知道于连吧，他在车祸里受了重伤，一直都没有恢复。鸿睿现在不仅要照顾他还要帮忙管理他的事业，Alimentum和于连的产业算是并到一起了。实验厨房原本一直都是鸿睿的私人项目，缺乏资金，现在我们用于连注入的资金雇佣了更多的人手，终于成了一个小型的实验室。鸿睿忙不过来，就把实验厨房交给了我。他很好，脾气古怪，嘴巴刻薄——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错处能逃脱他的眼睛。”

他一点也不古怪刻薄！亚当差一点就要出声反驳汀诺，立刻就又觉得自己前一秒还在伤心下一刻就要为他辩白的心思实在是可笑极了。而也许他也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了解鸿睿，为什么鸿睿要到那个时候才回复他短信呢？如果他厌弃自己，又为什么安排他去雅克的身边，这根本不合常理。他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没弄明白鸿睿的想法。

汀诺见亚当欲言又止，又说：“你还对我们当时做的那些东西感兴趣吗？就是我们做的那些实验，我记得你曾经很有兴趣。我们把所有结论都归纳到《现代烹饪艺术》这本书里。再过一阵子，鸿睿就要亲自过来演讲，宣传这套书。我这次来这里就是商讨具体合作宣传的。”汀诺再次问：“亚当你想去听吗？我可以给你搞到票。”

亚当仍然低着头看盘子。雪茄卷都被吃完了，洒满甜菜根粉末的粉红色的盘子上剩下几个明晃晃的空洞。安东试图把酱汁垫在下面修补，但还不够，没什么能严丝合缝地弥补从主体剐离的那部分。

汀诺静静地等着他，亚当低头坐在桌子边上的轮廓和另外一个人重合了。他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件事情，自然也不会对亚当说。那是那两年前，庆典十二月的新菜单被送了过来，即将置换十一月的旧菜单。

庆典的菜单换了很多几次，但秋冬两季里的第一道肉菜一直都是亚当的那道啤酒鸽，旁边标注亚当：2016年顶级厨师比赛决赛选手。其他菜肴也都有相应的名字，格雷，小简，汀诺，像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勋章。

汀诺那天正好在庆典帮忙。他随手翻开新来的菜单，发现前一个月还在餐单上的啤酒鸽竟然消失了。他以为自己漏看，他又找了几遍。没有，哪里都没有那道鸽子。格雷看过一遍菜单就交给了领班，显然并不吃惊。格雷交代领班回收掉老菜单后就走向后厨干活。

领班抱着老菜单离开，经过鸿睿身边的时候，鸿睿从领班手上拿了一份。庆典的菜单是一张A4大小的纸张折成三段，正面印着烫金的字体，从中间展开，最左边是头盘，中间是主菜，最右边是甜品。菜单不比一封信厚，常有客人把菜单带走作为纪念品。鸿睿走向角落的一张桌椅，他的面前摊着那张陈旧的菜单。

鸿睿的右手手指随意的搭在菜单中间，汀诺知道他指尖下就是那道啤酒鸽。他看什么呢？汀诺有些好奇，他们对菜单非常熟悉，不需要看也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过了一会，鸿睿用左手托成下巴，狠狠地啃咬着食指第二个指节。

汀诺突然就明白了。

格雷不明白这道菜的意义，但是汀诺却是因为这道菜才发现了他们在约会——他们突然在汀诺面前像是情窦初开的青少年一般吻得难舍难分，完全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汀诺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恨不得在地上徒手挖一个洞。这实在是太尴尬了，他在困窘之中强迫自己思考转移注意力，他想，他跟了鸿睿这么年，都不知道过着斯巴达式生活的鸿睿有这样的一面。也许鸿睿审慎地控制他自己的情绪，就如他严格地要求Alimentum的厨房。汀诺只能看到水面冰山上少部分被允许展露出来的情感。他表现得有多暴躁易怒，也许心底就隐藏着同样程度的热情。。

那天鸿睿独自坐了很久。最后鸿睿折起菜单，擦了一下眼角。他把菜单塞进西装外套的贴身口袋，随身带走了。

鸿睿起身时汀诺慌忙把自己藏到了一个看不到他的转角，他还在鸿睿经过他的时候假装正在回复别人的短信。即便鸿睿走了好一会，他的心仍然在狂跳。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时刻，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保守这个秘密。那时是2020年11月，他要到很久以后才推算出来那时在大洋彼岸，亚当的餐馆Heather开业不久。

汀诺的手机响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新消息。亚当就像是那天的鸿睿一样撑着额头，孤独地陷在自己的回忆里。汀诺默默地打开屏幕，那是一条新的提醒：“鸿睿杜卡斯刚刚给你点了赞。”

汀诺举着手机，张口结舌。最后他用力咬了咬下唇，把屏幕递向亚当，“亚当，我觉得你应该看一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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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写的比较急了，有的地方我可能还要撸一下。有什么意见麻烦给我说一下。

配图就是甜菜根雪茄卷。很漂亮的，其实味道反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