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一路上于连都没说话，同车的鸿睿得以闭目养神。到达玛克辛预订的酒店之后，于连谢绝门童伸出来的手，主动去提鸿睿的行李。他还掂量了一下行李的重量，鸿睿听清了他嘴里的咕噜：“真轻。”

开门是大理石地板，一边是备用厕所，一边是厨房。鸿睿朝里面走去，发现他正站在客厅的中心。这套房间处于酒店的边角，其中两面外墙都由落地窗组成，不论是光线还是景观都非常好。餐厅挨着离他最远的那面墙，而餐厅的六人餐桌上摆满了一个个盒子，“那是什么？”鸿睿问。

“我给你带了些适合在香港穿的衣服，明天再看吧。”于连推开客厅旁边的一扇门，带鸿睿走入主卧室，并把他的行李放在床边。于连松开领口三粒扣子，露出下面凸起的喉结。他取下袖扣反手握入掌心，两指捏着衣袖卷上手肘，整套动作完成得一气呵成。他半是命令地劝导鸿睿：“你先去洗澡，我来给你泡些茶。”

鸿睿没动，于连又说：“我正在追求你，便绝对不会做任何让你厌烦的事情。这你可以放心。”说完他走出卧室，关上房门。

鸿睿瞪着紧闭的房门。他曾经是那个细心照顾于连的人，眼下他们的角色完全颠倒过来，这场景便显得荒谬而不真实。但他已经超过24小时没合眼，筋疲力尽，后背还布满让他坐立不安的汗渍。鸿睿放弃了抗争，从衣柜里找出浴衣去洗澡。

浴室里放着他在伦敦家中常用的洗漱品牌。鸿睿被腾起的白气包围，然后他闻到了熟悉的马鞭草，薰衣草和檀木的香味。伦敦与香港之间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他仿佛又回到自己的家中。他借着热水的冲力按脖颈和肩膀，僵硬的肌肉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

鸿睿和玛克辛都不会注意这些小事，会这么细心的人只会是于连，玛克辛也不会想要为他订一间宽敞豪华的套房。鸿睿想起他曾和于连从伦敦飞往东京。那时他们经济拮据，两个人只能挤在狭小的经济舱里。于连比鸿睿高大，可他将自己的体积缩到最小，全程十个小时都维系在一个极不舒服的位置好让鸿睿能够伸展身体顺利睡着，于连走下飞机拉伸肌肉时鸿睿甚至都能听到他骨头咔咔的声响。他突然就想了起来，如果于连愿意的话，他会是一个多么体贴温柔的情人。

他披着浴衣，边用毛巾擦头发边走出卧室。

于连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对茶几。玻璃茶几上已经摆好了一张黑檀木雕茶盘，上面零星地放着几件雪白的瓷器。那对沉重的蓝宝石金袖扣被随意扔在茶几上，旁边躺着一只宝珀牌金色腕表。宝珀只出产机械表。机械表沉重而又不实用，只要放着超过两天没戴就会停走，必须重新上链校准时间。每三到四年就必须送去瑞士保养，也不能戴着做剧烈运动，洗手的时候还必须摘下来，否则一旦机芯进水就将面对高昂的修理费。简而言之，这是一件展示身份的道具。

“请坐。”于连并没有因为他只披着一件浴衣就盯着他看，他抬了抬手，请鸿睿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

于连右手边的铸铁水壶没有盖盖子，正从中冒出一阵阵热气。那头金发仍被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于连盯着水面，表情专注而温柔。此刻他脱去了鞋子，衬衫也从裤腰里扯了出来，散落在大腿上。

鸿睿好奇地打量面前的瓷器：只能装一口茶的圆茶杯，一个骨瓷深盆，一个拳头大小的茶壶，还有一个敞口大肚的杯子——他完全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装在黑檀木碟上的黑色的茶叶，以及看起来像是摆弄茶叶的木头夹子和勺子。他看了一会后说：“我本以为你会让你的助理帮我泡茶。”

“我让她回去了。”于连眼睛仍然盯着水面，“你的事情我都想亲力亲为。”

“我相信你之前在工作，于连。你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

 “没什么比你更重要，鸿睿。我在香港很久了，久到让我学会怎么像当地人一样泡茶。我发现这套仪式能起到平心静气的作用，就像冥想。在我遇上棘手的难题时，我会给自己泡些茶，慢慢地喝一下午。鸿睿，我不是厨师，我不能给你做饭，但是我能给你泡些茶。这些年来我没给任何人泡过茶，现在我想请你喝杯茶，千万别拒绝我。”

于连坦然微笑，他的眼里满怀期待，鸿睿同时在其中看出了一丝害怕被拒绝的忐忑。此刻他脱下了沉重的饰品，不再是包裹在华服中的国王。他身披衬衫，一心只想取悦他的情人。那个甜蜜的影子穿透层叠的时光，幻象破壳而出，重新落在于连身上，茁壮成长。

鸿睿无声点头，于连笑容更大，“你一定会喜欢我选的茶叶的！”

而他是有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于连了？鸿睿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松懈了下来，那些疲倦突然拍了回来，他再也不能将它们隐藏到心底。他感觉很累，同时又觉得难过。

“你想要什么，于连？”这幅口吻并不像是和情人聊天，反倒是对着一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孩子。

“我想要你好好的休息，我希望你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但是你逼走了亚当。我现在这样疲倦全拜你所赐。”

于连“嗤”了一声，又说：“亚当没法照顾你。他即冲动又天真。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会妨碍你。”

鸿睿按着酸胀的额角，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于连，让我提醒你一下，那个让我焦头烂额，疲于奔命的人不正是你吗？”

“那恰巧证明了我的观点，亲爱的。是你在保护他，他无法保护你，他不适合你。”

“那么谁又适合呢？”鸿睿突然爆发，但他太疲倦音调只因此上升少许，声音仍旧嘶哑低沉：“你吗？我曾爱过你，但我们之间有根深蒂固的矛盾。你不能忠于一段感情，你需要开放式的关系，而我不能容忍我们之间有第三个人。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你真的愿意为我压制你自己的天性，我以为你愿意步入一段独属彼此的婚姻，我因此对你满怀感激和热爱。我曾经以为自己幸运得让人嫉妒，在我还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共度一生的伴侣，却没想到一切都是你精心制造的假象。你一直都另有情人，你只是越来越擅长欺骗，越来越擅长隐藏证据。”

于连因为他的话咬紧了嘴唇——他的话伤割伤了于连。那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并不因此觉得快慰，但他仍然需要说出来，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亚当，“我曾在心中为你建立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在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它就被烧毁了，只留下我不想涉足的焦土和废墟。亚当看到了它，重新在上面建好一栋房子。也许现在偶尔我仍然能看到焦黑的边界，但我的伤口终于愈合，而你是我伤口痊愈时挤出来的脓血。”

鸿睿还想要再补充什么，于连抬头，勉强向鸿睿扯出一个微笑：“水烧好了，我们来喝茶。”

纵然他们分开了很久，但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鸿睿仍然能读懂于连的心情。于连在刚提起铸铁水壶的时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洗了一遍茶。他第一次倒茶时手腕不稳，有几滴水溅到咖啡桌上。他第二次重复这套程序时就完全控制住细微的动作。于连垂眼坐在他对面，又像是坐在远处，呼吸悠长，安静如一尊白玉雕像。

而他泡茶的动作仿佛舞蹈，遵循无声的节奏，充满内蕴。鸿睿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一定是遇上过很多困难才这么精通茶道。于连的额头光洁，毫无岁月的痕迹。人们只看到他养尊处优，他却看见于连经历过的磨砺。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他曾承诺要照顾于连一生，最后他却将于连赶出了门外。于连的生活一直都很顺利，那么他成长的反噬也就会比任何人都来得猛烈。拜于连所赐，他也曾有过黑暗的低谷，然而此刻他一想象于连曾独自经历过什么仍不自觉地为他感到心疼。

他看着于连的脸庞发愣。于连一无所知，他将敞口大肚茶杯里的茶水分做两杯，双手托着其中一杯茶，送到鸿睿面前。他笑容满面，“请喝茶。”

骨瓷茶杯轻薄如羽毛，手指捏上去只觉得陶瓷温润细腻，还能感觉到茶汤晃动时的涟漪。茶汤清透，如上好红酒一般略带粘稠感。深红色的茶汤中透出金光，像极了一枚裹着半边金箔的血珀。

茶汤一动，就散发出浓厚馥郁的香气，有焦糖的甜香，长在森林中兰花的幽香，还夹着早春里晨雾的清香。鸿睿不算很懂东方的茶叶，但这香气让他想起了陈年老酒，仍然保有惊人的新鲜感，但香气从容，转折顺滑便不是新酒可比拟的。

然而所有的茶都苦，鸿睿对此做好了准备。他抿下一口茶后意外地发现，除了温柔醇厚的芬芳之外茶汤里竟然没有一丝毫的苦涩。他又喝了一口，仍然是那样，茶汤穿透牙缝，满口芬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让人愉悦的香气里。味道水般平和，他所防备的那丝苦味一直都没有到来，最后舌面反倒品出焦糖的甜味来。那股甜味在他味蕾上萦绕，久久不散。

茶落入喉中，五脏六腑都像是被茶水细致地亲吻了一遍，他全身充满懒洋洋的暖意，肠胃，神经，和肌肉都舒张开来。他坐在原地，皮肤上出了一层令人愉悦的薄汗，仿佛大梦初醒，餍足而甜蜜。

于连仿佛看出了他的惊讶，得意地笑了：“鸿睿，这茶叶不仅不会苦，反而有回甘。你舟车劳累，又没怎么吃东西，眼下只适合喝温和的茶叶。这种茶叶对肠胃很有好处。”

鸿睿喝干茶水之后，他很快又给鸿睿续上温度正好的茶水：“这是1968年的普洱生茶。普洱生茶和好年份的红酒一样，都要经过陈年才能彻底去除茶叶里面的苦和涩味。我喝过年轻的普洱生茶，茶味苦涩青烈，只适合中午饭后急需提神的时候场合。身体虚弱的人喝了可能会头昏眼花，发生呕吐。你看，谁会想到那样刚烈的茶叶会在时间作用下变得这么平和呢？”

茶杯只有一口的容量，于连倾身靠过来，频繁地为他倒茶，他保持着前倾的姿势说：“现在人们改进了工艺。自从1973年之后，普洱茶便增加了一道人工干预快速发酵的工艺，将普洱生茶制成熟茶。大部分你所见到的普洱茶都是熟茶。那种茶叶驯化了生猛的茶气，已经很接近陈年生普洱。然而没有什么真正比得过时间造化，虽然熟茶也很醇厚，但它气味如土壤般沉暗，味道也比不上陈年生普洱的无味之味。”

鸿睿向后靠上沙发，他手中托着茶杯，瞧着杯底残茶。他对东方禅学一窍不通，他也不认为于连会在这个时候和他讨论极富东方禅意的无味之味。

“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做错过很多事。我曾贪慕虚荣，我曾经年轻气盛，四处追逐刺激和享乐。但是时间改变了我。鸿睿，也许你不相信，也许你曾从报纸上看到，我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原因很简单，我知道不论在哪个区域你一定都会大放异彩，我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只为了能够重新回到你身边。我不允许任何短暂的欢愉浪费我的时间，延长我再见到的你的日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正因为我犯过错误，我知道我在岁月里付出的代价，我才能引以为戒，绝不再犯。”

鸿睿放下茶杯，于连再次倒满茶。

“于连，你也曾经许下过这样的承诺。”他低着头，任金红色的茶水在他视线中慢慢变冷，“亚当曾送给我一瓶威士忌。我们一般认为威士忌要越陈越好，但有一个年轻威士忌厂家用只有五年的新酒在国际上闯出了名号，我和皮耶罗都很喜欢那支酒。上好的原料，上好的水源，加上大师后裔高超的蒸酿技术，本应该能制造出独特风味的好酒。陈年只是一个特征，它不能改变酒液原有的本质。我现在一会想不起那酒的名字，你知道吗？”

“你说的是秩父，不过我觉得你更应该试试大师本人的作品。”于连微微笑，并不气馁。他倒掉鸿睿杯里偏冷的茶水，重新续上新茶：“但你现在只能喝温热的茶。喝完这杯茶就去睡吧。我收拾好茶具便回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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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章换了视角，是用鸿睿的眼睛写于连。我觉得鸿睿和于连之间的度是特别难写的，所以前后拖了比较久。你看到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呢？欢迎给我建议和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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