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鸿睿完全没预见会在香港看到远在地球另外一边的雅克。

他骤然坐直身体，“我不知道这事惊动了你，我应该给你打电话。你一定很为我担心，我没什么大碍……抱歉，雅克，我还没找到我的手机……”

潘妮叹了一口气，离开房间，顺便为他们关上房门。

“噢，你到这来了，那么……”鸿睿好似记起了一件要紧事，他目光炯炯地看向门口，像是等着谁重新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雅克从没见过鸿睿这般殷切的样子。雅克叹了一口气，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摇头，几乎有些不忍心地说出事实，“他没有来……孩子。“

鸿睿不由得一错愕。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无法辨别这种心情是希望落空还是意料之中。下一秒钟他又突然觉得委屈极了。

他牙关紧咬，下坠似得惊惶又重新回来。这一次连唯一可见的光源也在迅速后退，化成一个点，直至完全被黑暗吞没。他抱着自己的手肘——完全不顾腹部的痛楚，试图抓住残存的安稳。

“他已经不在意我了。”他前额伏在膝盖上，仿佛被极度的痛楚压倒，“他甚至都不愿意来看我。”

亚当曾给了他那么多关爱。不论有多么细微，他每一丝情感都得到了慎重的回应，那让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从未体验过那么丰富的感受，好像活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而这些情感现在失去了接受对象，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地冲出一个个孔洞。他视而不见地盯着面前的空气，忍受翻腾的痛楚，同时又忍不住可怜起这个失魂落魄的人来：看啊，他生命中的庆典已经结束了。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他都将孤独一人，那些飨宴和甘美都不会再回来。

雅克什么也没有说，他抚摸着鸿睿的脖颈，带着他的头靠上自己的肩膀。

鸿睿对这样的自己既厌倦而又嫌恶。他接过雅克递上的手帕，擦去眼泪，勉强笑了笑，“我一定看起来糟透了……这不是他的错，他已经和我分手，是我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雅克，即便是撇开不谈我和他的私人关系，他也完全够格去你那里学习。”

“即便在这个时候，你仍然担心我迁怒亚当。但你放心，我没有责怪他。”雅克轻拍鸿睿的肩膀，等了好一会，直到鸿睿气息略微平静下来以后才说：“事实上，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你在香港，也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我来这里之前，曾特意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来香港，他对此一头雾水。在过去这两个月里，他没有外出，也没有请人帮他办理电话卡。员工休息室里有报纸和电视，他从没有碰过，常常独自在那阅读我搜集的食谱。”

“如果你想，我可以让人对他透露一些关于你的消息。”

“既然他想与世隔绝地呆着，那就随他吧。”鸿睿随手指了指一边桌上的文件，“我眼下还有其他的事情要操心。”

“噢，于连。”

“对，于连。”

雅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雅克有一双靛蓝色的眼睛，与鸿睿极为相似。但雅克远比他自己睿智敏锐，即便雅克的脸上带着慈祥的表情，望入那双眼睛仍像是面对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审视。鸿睿移开了视线，但是已经太迟，雅克看透了他。

雅克叹了一口气，他说：“鸿睿，你喜欢把重要的事情藏在心里。现在你不乐意和我多谈亚当的事情，而十几年前，你宁愿放弃从小就想当建筑师的梦想，也不来向我寻求帮助——当时的那些贷款对我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你不知道我从同行口里听到你成了厨师的时候有多么震惊。从小你的眼睛就非常敏感，仅仅是切洋葱就会被熏出眼泪，而切洋葱对厨师而言实在是最基本最平常的操作了。我心痛极了。那时我想要再做什么已经太迟。而这一次，如果不是小简通知我，恐怕你仍会瞒着我。”

“我真庆幸我立刻赶了过来。刚才我站在外面，无意间听见了梅女士的话。我想要告诉你，孩子，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车上又发生了什么事，那都不是你的错。车祸错不在你，于连受伤更不是因为你。你不需要为自己的健全去惩罚自己。对于连你也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没有你，也会有专门的法律公司处理他的事。你不能再一次扛上不属于你的负担，我也不会再一次袖手旁观，任你的生活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

鸿睿抿着嘴。他只受了一些轻伤，健康地坐在这里。于连却也一动不动地躺在两米之外，呼吸和生命都与冰冷的机械捆绑在一起。如果他在走出电梯的时候坚持乘坐出租车回酒店，如果他没有一时兴起为小丁做演示，如果他不曾来香港，如果，如果他没有拒绝于连……他忍不住去想那么多种可能，也许只要他做到了其中一种，于连就不会躺在这里。

这感觉就像是他的错。

即便是对着雅克他也说不出口。这些悔恨比泪水更加私密。每一次于连闯入他的眼角余光，他就加倍认定自己宁可昏迷躺在那里，也不愿意清醒地成为幸存者。

他必须去想一些现实的，可抓住的东西才能从内疚里逃脱出来。

“于连和他家人相处的并不好。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他父母分居，母亲也不太管他——也没什么人管得住他。大部分时间他都和我们在一起——我和妈妈。”

雅克一愣，鸿睿低着头，抱着膝盖，又说：“放学以后他会来我家做功课，妈妈会给他做晚饭。他磨磨蹭蹭地呆到不得不回家睡觉的时候才离开。第二天早上我带着妈妈给他的早餐去找他，和他一起上学。他很亲近妈妈，妈妈也很喜欢他，总说我像是多了一个兄弟。雅克，因为他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他……”

“我想我有充足的理由，他不仅让我的外孙偏离了他的梦想，还让他的内心充满愧疚 。”

鸿睿苦笑，果然即便他什么也没说，雅克仍然看穿了他。他终于侧头看了一眼于连。于连皮肤颜色原本就淡，原本是牛奶一样白皙的肤色现在像死鱼肚子一样白。他曾经在安娜的脸上见到过这般不祥的颜色。那时候于连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守在安娜的病床边。他们依靠着彼此，满怀失去的恐惧，无从分辨身上的颤抖究竟是来自自己还是另一个人。

“如今记得妈妈的人已经不多，于连就是其中少数几个之一。如果他走了，还记得妈妈那段日子的人就只剩下我了。这感觉就像是妈妈再一次地死去了。”

“雅克，你听见了潘妮的疑问，你一定也以为我憎恨他，所以为我感觉不值。但事实上我不恨他。我曾经喜欢他。即使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仍然贪图他，纵容他，并幻想自己能让他做出改变。即便他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我还是关心他。我憎恨的是当时轻信了他的自己。我们在妈妈的照顾下一同长大，即便我们当时没有成为情人，我想我们也会成为可以交付责任的兄弟。“

鸿睿顿了一顿，又想起了他们一起操办安娜的葬礼，他无需言语就能感受于连心中不亚于他自己的悲痛。而那时他意识到他的生活不会再和原来一样。他已经没有了来处，他将来也不会有孩子，所以这世界上唯一和他有联系的人就只剩下身边的于连，他得抓牢了他。

“如果今天是我躺在哪里，我会希望由他来为我做决定——我不放心把自己托付而别人，而没人比他更清楚我无法忍受什么样的生活。我想，作为回馈，至少我也能为他做到这一点。”

雅克为这段话动容，终于看向于连。雅克凝视于连，试图在于连的脸上找出安娜留下的痕迹。

“我从不知道他和安娜关系很深厚，我只在安娜的葬礼上见过他几面……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你而在那里。”雅克最终叹息，过了一会而他才说：“鸿睿，安娜选中了这个名字，但我给了你这个中间名，夏尔。它不是来自于你的父亲，而是来自我。”

雅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挨着他，不像一个长辈更像一个朋友，“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一直追求事业和荣誉，从未陪伴我的家庭——我想大部分的厨师都是这样的。等我明白这一点之后已经太迟了，安娜已经组成了她自己的家庭，离开了我。这点她和你非常像，即便遇见了困难也不愿意向我求助。我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失去的时间。直到你出生后，我带着你在我的厨房和教室闲逛这才有了一些和她相处的机会。我为你取了夏尔这个名字是因为那意味着自由。我希望你能自由地做出选择，成为任何你想要成为的人。曾经如此，现在也是这样。”

“亲爱的孩子，我并不想干涉你的选择，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愿。我只希望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发自真心，我希望你能毫无忧愁地做出选择。我是来告诉你，你在这个世界上也并不是孤独一人，你是我的家人，我会像安娜一样支持你帮助你，不论你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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