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Chapt 46 哈利路亚（一）

——爱是一声冰冷而破碎的哈利路亚。

“鸿睿……亲爱的……”

有人在他的头脑里呼喊。那声音很远。他像正躺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四处都是反复的回音，一声又一声地催促他的回应。同时他还听见了别的声音——敲钟似的嗡鸣。那声音很近，塞满了所有的空间，因此他仅能偶尔听清楚那个焦灼的声音：“……天啊……鸿睿……鸿睿，你得醒过来！别这样对我……”

但他想要回应那个人，他不顾自己呼吸困难挣扎着发出了声音：“怎么了？”

他稍微一动就感觉自己像是刚被人击昏正躺在拳击场上一样，不，他现在的感觉比被击倒还差，他的头很昏，仿佛刚从宿醉中清醒。脖子痛得麻木，稍微一动就泛起大片针扎似的痛楚。纵然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逼仄。

有什么正压在他正上方，他喉咙肿痛，鼻间充满刺鼻的气味。

鸿睿睁开眼睛，试探性地问：“于连？”

压在他身上的重物是于连，而于连重得极不正常，压得他连呼吸有些吃力。

“你醒了！”于连几乎是贴在他脸上这么说，“谢天谢地。”他松了一口气，把脸按在鸿睿脸上。那一瞬间于连仿佛又笑了。于连很快就敛去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心事重重焦虑的样子。这非常古怪，鸿睿甚至没感觉到于连正抱着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他们胸口贴着胸口。他的眼镜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他勉强能看清于连脸上有大片的污渍，凌乱的金发被汗打湿，黏在脸上糊成了一团，下巴上蜿蜒地爬了几道亮痕。

“你怎么哭了？”鸿睿想抬手去给他擦脸整理头发。他的肩膀受制，手掌毫无知觉，无法动弹。

“你受伤了吗，鸿睿？”于连一直盯着他，见他发愣又急切地追问，“哪里痛？”

他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晕沉地转头查看四周，又问：“受伤？我为什么会受伤？”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狭小的破破烂烂的洞穴，变形的墙壁边缘有一圈弯曲的缎带，一侧的小洞中闪着细碎的光。他视野模糊，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星星或水洼，而是破碎的玻璃，那扭曲的亮色缎带是变形的钢铁。他醒来之前一直闻到的那股刺鼻的气味是金属摩擦产生的焦味。

他正在一辆上下颠倒的车里。于连正被他夹在座位和倒置的天花板之间，成为了挡在他和钢铁之间的屏障。

“你听我说，鸿睿。”于连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语速非常慢，也非常轻：“我们出了车祸。你还记得我们在车上吗？我昏了一会，我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呆了多久，司机也没有反应……鸿睿，我得把你弄出去，我被卡住了，动不了。你，你还能动吗？我们之中得有个人出去求救才行。”鸿睿瞪着他，于连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听明白了吗？”       

他的大脑，心脏，骨头都像是倚在一口大钟边，肉体每一份存在都在嗡嗡作响，他很难集中精神去思考。但他听明白了于连的话。他要他出去。

“好……”他全神贯注地转动四肢，尝试几次后发现都有少许活动的空间。他点点头，“我可以试试看。”

他闻到机油，柴油，金属的气味，其中还有浓厚的血腥味。而他正压在于连身上，在摸索出去的途径时，便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于连的气味。不是那些可随意改变的香水的味道。于连身上天生带着一股细微的苦涩，在苦透的边缘又带着一抹蜂蜜的甜，让鸿睿来形容还有一股晒透阳光的干草气。他的气味复杂而怪异，还会随着他的健康和饮食而产生细微的变化。于连不喜欢自己的气味，他频繁沐浴，还试图用香水遮掩。

然而鸿睿曾经怀念过那股独特的气味，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找到类似的代替品，直到有一天他在藏红花作坊闻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于连身上的是藏红花的香气。

然而藏红花没有这样真实的温度。再一次闻到这久违的气息让鸿睿楞了，他又吸了一口气。那些他极力不去回想的记忆像是幽暗中的阴影，那个年轻而软弱的自己像是一个来自前世的鬼魂。有的时候，在他入睡之后，幽灵们会闯入他的梦境，点起蜡烛哀悼一般地照亮每一帧过往。但那都比不上再次闻到于连的气味。那个鬼魂突破了黑暗的禁制，无声无息地降临在他身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藏红花和柠檬的香气，那是刚烘干的白T恤的味道。于连穿着它躺在普罗旺斯的草地上，头发在夕阳照耀下像是流动的黄金。他笑着向鸿睿伸出手掌，细白的掌心上托着一个艳红的大苹果。

又或者是玫瑰雪松檀木康乃馨混以藏红花做底蕴的香气，于连总用宽大的黑袍罩着繁复秀丽的礼服出席剑桥的晚宴。他们提着餐间没喝完的红酒瓶，在仲夏的花园里散步。燥了一天的空气终于凉下来，弥漫着沁人心肺的花香。天边的光芒还未完全暗下去，透出浓郁的紫色。四下静谧，康河上的波流渐缓，随时都要枕着越来越沉的夜色睡去。他们在草地上随便找了个地方懒洋洋地半躺着分享一瓶酒。

最后一点暮色仿佛都集中到于连的身体，他浑身笼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像是遇暗越亮的月亮。鸿睿的视线顺着他的轮廓滑落，长久地停留在他每一处隆起的曲线。他的心意如六月夏日般的清晰。

“如果我这次侥幸逃过去，你能不能别再抵抗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看得出来。” 于连的指腹滑过他的脸颊，他的语气和动作让鸿睿想起了他们曾经在睡前的那些柔情蜜意：“刚才我叫了你很久你都没有反应，我差一点以为已经失去你了。我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鸿睿，我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对我来说，你的爱才是最重要的。你喜欢亚当，那就和他在一起吧。只要你还能像原来一样爱我，我根本就不介意你还有其他的情人。”

这里光线暗淡，环境污浊，于连仍然看清了他。于连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堵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语，“别拒绝我。亲爱的，别让你的拒绝成为我们最后的话语。”

那个本应死去的鬼魂附在他身上，让他无法开口。

“我也许爱过别人，但你永远是我此生挚爱。”轻柔的吻覆上了鸿睿的嘴唇，他没躲避，也没回应。

于连的嘴唇冰凉，上面还有鲜血的气味。鸿睿摸到他身上有潮湿滑腻的液体。他听着于连又急又浅的呼吸，疲倦轻忽的嗓音里还夹着奇怪的嘶嘶声，心中便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强打精神，镇定下来，“于连，我们的确是遇到了些麻烦，但眼下我们两人都很清醒。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你别担心，我们都会平安无恙。”

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洗衣机给绞过一次，得把撕裂开的肌肉零碎地拼接起来才能开始移动。但他感谢疼痛。和眩晕相比，疼痛更能让他清醒，让他清楚地明白他们眼下的处境有多么凶险。于连在极为有限的空间内扭动身体，为他腾出能蠕动的空间，直到他的双手摸到可供借力的车窗。

他背部着地，勉强爬了出去，金属受力发出裂开一般的声响。石砾硌痛了他的背，在地上滑动时发出响亮得刺耳的噪音。他仍然全身都痛，但终于不再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仰头可以看到高远的天空。

他颇为吃力地撑起身体，跪在地上。现在他离的远了一些，借着光线反而能将于连看得更加清楚，于连的额头上布满汗水，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发白，呼哧呼哧地张嘴呼吸，情况令人担忧。

他朝里伸出手，试图帮于连出来。于连反而制止了他：“鸿睿，你快走。你得让急救人员来把我弄出去。”

于连独自躺在狭小的金属牢笼里，强忍着痛楚，但他眼神毫无惧色，仰头坚定地看着鸿睿。

鸿睿咬着牙齿点点头，极力忽视那股让他头晕目眩的恐慌，说：“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不敢再看，匆忙离开。

烟雾很大，他辨不清楚方向，跌跌撞撞地朝一个方向走了十几米远，就被人接住。救护车呼啸而至，几个身穿橘黄色制服的急救人员跳下来，跑向他。

“我的朋友还在那里！”鸿睿推开一条试图用手电筒照他瞳孔的手臂，“我没事，我带你们过去。”

下一秒他被摁倒在担架上，“先生，哪里随时都有起火爆炸的可能性。我不能让你过去。”

“伤患高加索人，男性，呼吸急促，瞳孔不规则……”

“我朋友被困在哪里！他动不了……”鸿睿顾不上有人剪开了他的衣服，他挡开哪只正在按压他腹部的手掌，奋力起身。

另外一个男人压住了他的肩膀，他无比厌恶受制于人，提手用力反推。那个男人又问：“那是什么车，车上有什么标志？我立刻让人带切割工具过去，但你得留在这里。你断了两根肋骨，肋骨可能戳伤了肺部。哎哎哎，你别乱动，你这样我摸不出来有没有内出血……

“病人情绪激动，给我点镇静剂。”

“那是一辆银色宾利，我得和你们一起去，于连在等我回去，我得回去找他……”只要带他们找到于连一切就会好转，他只要再看到于连就能安心。然而等着他的是脖子上一阵针扎一样的疼痛，他手上失了力气，倒下去时看到那人手上正拿着一管空了的针筒。

他的视力急速恶化，眼前的一切骤然模糊，只能辨别光线明暗。那明亮的光芒迅速后退，最终成为黑暗的中心。光点越来越小，直至被黑暗完全吞噬。

他的意识漂浮起来，突然记起来在车祸发生之前最后看到的场面，于连焦急的侧脸，朝他伸出的手臂，手指奋力张开。他顿时明白过来有什么即将发生。他顺着于连的视线看过去，一辆双层巴士正从斜坡上朝他们冲下来。他试图扭转局势用自己的身体去护住于连，一股柔软而又坚定的力量将他牢牢地按在座椅上。

一股更强大的钝性力量撞击到他们的身体上。四周轰然作响，他像是被抛入了滚筒洗衣机里，整个世界上下颠倒，玻璃如急雨一般落下。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四周迅速崩塌，天像被子一样地裹了上来。

这见鬼的柔术！那是他昏迷之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

*

*

他们这里的车祸对应了亚当给海瑟讲回忆结尾那部分，亚当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亚当问鸿睿有没有受伤，伤的重不重哪里。

我一直都在避免写这一章，看别人写事故似乎很容易，但到自己写来就非常不连续。还好有朋友对人的情绪体察入微，帮我整理事故发生时人应该是个怎么样的状态的和情绪。好歹把这一章给撸出来了。

哈利路亚章节名字来自科恩的一首歌，哈利路亚，意思是赞美主。我最喜欢的那句歌词是，爱不是一场胜利的游行，爱是一声冰冷的，破碎的哈利路亚。即便往事不堪回首，站在上帝面前，唯一可说的就是哈利路亚。

如果你喜欢的这个故事的话，请按下面的标签 fix 定点看前面的章节。谢谢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