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更衣室的大门在鸿睿身后弹跳好几次才完全合拢。厨房员工被这巨响吓了一跳，纷纷侧头看去。鸿睿怒气冲冲地走出来，鞋子踩得地板噼啪响。他双手撑在流理台面上，视线扫向众人，“谁先来？你，还是你？”被他指到的人不禁往后面缩了一缩。

“那我先来吧。”有个年轻男人这么回答鸿睿，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鸿睿身边，放下手中碟子。白色平底碟上罩着玻璃器皿，里面注满白色烟雾，完全看不清楚内容。他一定是对自己非常有信心，才会自告奋勇当第一个，或者他是别有所图。

“我一直都很敬仰您，杜卡斯博士。我的朋友有幸去过您的庆典，他们兴奋地向我描述了您的菜，而那启发了我。这是我做的烟熏鸽肉。”白色流理台上映着年轻人的倒影，他微微弯腰，侧身看着鸿睿，语气里满是期待。

鸿睿垂着眼睛，并不去看他的脸。但他知道这就是那个自他抵达那天起，就一直盯着他看的高加索人。这个年轻人身材高挑瘦长，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强壮的手臂。他的厨师服洁白如新，围裙的系带在背后交叉，在一侧绑紧，炫耀一般地展示毫无赘肉的腰线。他站得太近了，他身上的气味飘到鸿睿的鼻子下，那是甘草糖的甜香。

鸿睿依旧盯着白茫茫的烟雾，仿佛那样做就能透过那层烟雾看清下面的食材。

年轻人等了一小会，没得到鸿睿任何回应。他像是笑了，压低了声音又说：“我是史戴伦，我希望你会喜欢。”

喜欢什么呢？他没有明说，鸿睿却听懂了。

鸿睿终于抬眼瞥了一眼那个年轻人。他剪了一头渐层的侧背头，头发染成了浅金色，露出棕色发根，是当下流行的款式，还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见鸿睿看他，他露出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他眉眼清秀，外型时尚，很容易就能让人产生好感。但鸿睿一点也不喜欢他。他拿到鸿睿面前的是亚当做过的鸽肉，现在却又表现的像是完全忘记了鸽肉存在一般。鸿睿立刻火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掀开罩子？那可怜的鸽子即使没死透现在也被你熏死了！”

史戴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慌乱，“是，主厨！”他匆忙应道，掀开玻璃罩。鸿睿摆手驱散剩余的烟雾，那是鸽子和甜菜根的搭配，但史戴伦画蛇添足地加了山羊奶酪进去，还是不同形态的山羊奶酪：泡沫状以及白色奶酪酱汁。盘子四周除了几块红色的甜菜根，还散放着烤香后的松仁来模拟森林的气味。他刚吃了一口，就用手捂住嘴。

“你觉得怎么样？”

鸿睿正忙着忍住呕吐的欲望，他终于放弃，吐到手边的纸巾里，一把包成团扔入垃圾桶。

“这都什么玩意？你自己尝过吗？我宁愿去吃发苦的酱烧鸽肉，也不愿意再多闻一秒这酸甜腥臊的熏鸽肉。”

“下一个。”鸿睿喝了一口汽泡水洗去味蕾上残留的味道，无视年轻人沮丧的神情和其余厨师们脸上同情和担忧的表情。

这是最后一晚，他本来以为大家都会拿出最好的作品，却没料到众人拿出来的却是最繁琐的作品。那些厨师以为把用过多香料过度处理的杂乱食材零散地摆在餐盘上就成了讲究和精致，他们以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烹饪步骤越多，方式越困难，就自然比他人高明。但食材在每一次处理过程中都会折损一些原本的风味，若厨师对自己想要的效果没有一个清晰的方向，很容易就会迷失在工艺之中。玛克辛手下的厨师经验丰富，精通烹饪技巧，但他们有术无心，无法创造属于自己的菜肴。

鸿睿一一审视他们所使用的食材：鸽子，鹿肉，五花肉，牛脸肉，牛肋排，香肠，这些易保存风味浓烈的食材亚当用的多一些；龙虾，扇贝，多宝鱼，石斑鱼，亚当也不是不会用。但亚当对海鲜非常挑剔，他喜欢用相对简单的烹饪方法，调味以烘托原味为主。唯一例外的就是亚当对炸鱼和薯条的迷恋，亚当喜欢用多宝鱼来做炸鱼配薯条——鸿睿认为多宝鱼更适合用煎或者蒸的做法，因此他曾向亚当吐槽那条多宝鱼一定死不瞑目。

“鱼本来就死不瞑目。”亚当毫不客气地回击，他想了想后又点头称是，没忍住笑。他们在笑声里吃完了那盘他曾经很嫌弃的炸鱼和薯条。

他走神了，鸿睿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菜肴上。他看着一盘盘被拿上来的菜，又忍不住想亚当曾经是怎么做这样食材，而他自己原本会怎么做。如果亚当不曾做过那样食材，他又会去想亚当会怎么做，揣测亚当的风格简直易如反掌。

直到一盘火腿，松露，蛋和布里欧修面包被摆放到他面前。布里欧修面包被修成圆形，在黄油中两面煎至金棕，上面放着一个太阳蛋。黑松露被刨成屑和蝉翼一样薄的火腿交替摆放在太阳蛋周围。黑松露截面的黑白纹理和火腿脂肪上红白两色花纹相互照应，非常工整，却也有些呆板。

然而这道菜不管摆的再好看，这都是早餐的变种。鸿睿盯着餐盘，他以为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当时的环境，突然再看到这道菜的时候，那些从未费心记忆的细节便醒过来。他刚踏入定点小店时，他最先闻到的就是油脂煎蛋的香味——并不是一吃饱就觉得腻味的动物油脂香气，而是煎至酥脆的蛋白般轻盈，又像是浓缩奶油一般浓厚饱满的蛋香，不论何时何地闻到都会让人心情一振。他低着头，手指摸向盘子，是温的。这不是亚当所做的，这盘子里也没有根芹，反而多了布里欧修面包。

“蛋，熏肉，蘑菇，这不就是一道早餐吗？”他仍然没有抬头，是呀，他当时也是这么问亚当。现在他又问出了这句话，他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事实上他也不关心对方的回答，他甚至还没有去看究竟是谁端上了这道菜。

“是的，主厨。”回答他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短促地笑了笑，声音干巴巴地，他瞬间就感受到她绷紧的背脊，“这的确就是一道早餐。我马上就要结束在这里的实习了。回学校之前我还来得及回一趟家。我想要结合我所有所学到的技巧和知识，为我的家人做一道菜。我的家乡有上好的火腿，也有新鲜的松露。我母亲经历过物质贫乏的年代，她觉得有鸡蛋的早餐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餐了，每次我回家她都会变着花样的用鸡蛋为我做早餐。现在我也想要用鸡蛋为她做一道早饭。“

她的语速慢了下来，变得更加平稳镇定，”蛋，熏肉，蘑菇虽然是很常见的组合，但这也足以证明这是一个经典的组合，只要好吃，那我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想要款待家人，那么对我来说，好不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完之后，足足有一分钟，鸿睿没说出任何话。她的菜肴和她的陈述一般朴素，真诚，让这道菜在众多以炫技为主的菜肴之中脱颖而出。

他抬起了头，面前这个厨师是一个身材娇小的亚洲女人，她的面容苍白素净，身穿实习生专用的白围裙。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稚嫩，皮肤看起来也很年轻——但他从来都无法判定亚洲女人的年纪。这个女厨师知道要用黄油煎布里欧修面包，她并不像一个毫无背景经验的学徒。

“你叫什么名字？”鸿睿问，自从他到这里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问人的名字。

“我叫丁晓，他们都叫我丁。”

“你好，丁。”鸿睿微微笑，“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这道菜。”

刀叉轻轻划过白瓷餐盘，发出细碎的声响，除此之外四下无声，连呼吸声都被降至最低。他切开菜肴，放入嘴中。丁晓一语不发，但他能听见她突然消失的呼吸。咬破蛋黄时，在口腔中绽开，像温暖的丝绒一般地包裹住他舌头——缓慢而温情，仿佛情人的亲吻，他放任自己享受了一会才去分析其他的味道。松露的大地芬芳充塞在鼻腔一直上升到他前额，火腿的咸香则是点睛之笔，那提升了所有的风味。

他感受到久违的饥饿，他是该感觉饿，自从亚当离开之后，他吃的一直都不多——他总是觉得菜不合胃口，瑕疵遍布，他很少觉得饿，上一次他发自内心的想要吃些什么东西是什么时候了？然而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空虚饥惶的滋味裂腹而来，化成痛楚催促着他。他迫不及待吞下口里的食物，温暖和快乐瞬间填满了他的肠胃和胸腔，那里再没有供愤怒和嫌恶栖身的空间。

鸿睿慢慢地“嗯”了一声，点点头——他立刻就感受到小丁身上传来的喜悦和放松。他强迫自己忽视背上同一时间所感到的刺痛——那来自于连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并不好相处，他总是梗着脖子满腹牢骚，而这个世界仿佛生来就是要与他处处作对似的。但那没关系，他也嫌弃这个世界，让他看得顺眼的事情少之又少。他早已习惯这种对抗。但有时候，世界会单方面决定与他和解。一切元素都在正确的位置上，光线柔美，味道平衡。其他人依旧面目可憎，乏味无趣——他仍然看不上那些人，可没有关系，他不必看他们，他有了更值得他全部注意力的人或者事，曾经是亚当，现在是这道菜。

他终于也不再对抗，专心地享受松懈下来后心中涌起的温柔和感激。在离伦敦一万公里之外的地方他像是又回到了家中。而他想念这样感觉。

他慢慢地又吃了第二口，直至最终他把盘子里的所有的食物都吃得干干净净。

“你的这道菜，让我想起一些美好的往事，谢谢你，丁。”鸿睿将空盘子推到一边。他没抬头，仍然垂眼望着空盘，勾起了嘴角，“我曾经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如今我再对你说一遍，我并不在乎形式——只有美食评论家才在乎那些。我是一个厨师，味道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所有的味道都必须和谐统一。而你今天做到了，这是一道非常平衡的菜肴。我觉得非常好，恭喜你。”

“但这并不是说就没有了能改进的余地。”鸿睿终于抬眼直视丁晓，语气非常轻，“我曾为我的恋人做过一道松露火腿蛋这样组合的菜——那是我为他做的第一份早餐。那道菜的做法并不简单，外形漂亮，足够资格放到Alimentum的餐桌上，但最终它从未出现在我的餐厅里。”

他曾忍着笑意在亚当面前放下碟子。等亚当看清楚盘子里菜肴正是亚当自己做过的那道松露火腿蛋的时候，亚当惊讶极了。亚当冲他挑眉，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咧嘴笑出声，“看来有人从相遇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惦记着我呢！” 他没否认，再也忍不住微笑，心中溢满对亚当的喜爱温柔。

鸿睿又笑了笑，面对丁晓说：”丁，我不会为你烹饪那道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关键的步骤好让你做给你的家人吃。你想知道那道菜是怎么做的吗？”

丁晓一愣，她眨了眨眼睛，完全听懂了鸿睿话里的意思。丁晓立刻点头，随后又偷偷看了一眼于连。鸿睿自然是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但他此刻仍然沉浸在与这个世界暂时和解的欣悦之中，完全不把她的动作放在心上，也不在乎他刚才承认了什么。

“那道菜很繁琐，我等会给你慢慢讲。为了回报你给我带来的好心情，我也想要为你做一道菜。你喜欢吃什么？请你挑一样原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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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图片就是松露火腿蛋的原型，我于2018年摄于英国的Ledbury餐馆。亚当在第二章里面做了一次这个菜，然后用了个冷盘子端上来，因此被鸿睿骂得狗血淋头。

他从根本上改进了亚当的版本，汀诺在第三章尝过。这是他为亚当做的第一份早餐，而两个人自然是一起过夜了以后才会一起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