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2018年11月 香港

窗外是林立的摩天大楼，将天空分割得只露出一小片浸透水汽的云。这个城市的雾气很重，阳光直射时就只见白茫茫的雾气，鲜少见到蓝天。

城市的人和建筑一样拥挤，不管他有多么小心总会有人挨着他擦肩而过。街头喧哗而忙碌，人和车都被庞大的背景衬得如蚂蚁一般渺小。这城市没有时间让人迷失，如果他漫无目的站在街头，立刻会被往来的人潮像一粒沙般冲走。

亚当曾这么向他勾勒香港。年轻人抱着枕头给他描述维多利亚港的来往的船帆，油麻地元宝香烛店的檀木味，最后讲到皇后大道上餐馆飘来的油脂香气。“我没想到你没去过香港。”亚当讲完以后停顿一会，又冲他笑，“下次我们一起去吧，我知道哪里的烧鹅最好吃。”

鸿睿走下飞机时短暂地呼吸了一口香港的空气，他首先闻到的就是海水的的咸味，然后察觉衣服传来的热力。他突然就想起了和亚当的那段对话。鸿睿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长大。那里也靠海，远比英国温暖，但香港的气味和他所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香港的空气又沉又湿，仿佛身处热带海底。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亚当的？“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多。”在英国那么多年，他也学会了英国人那套自嘲：“我能说什么呢？全怪厨师这份工作。”

亚当用那种人们只在独处时和宠物说话的腔调对他说：“那你真走运，我去过很多国家，在不少地方都能当向导。所以将来不管你去哪都带上我吧，我很有用的。”

他当然会和亚当一起去，他想要和亚当一起把他曾经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听亚当讲都发生过什么。如果有蠢事，他们可以一起大笑，如果有悲伤的过往，他会抚摸亚当的背脊告诉他一切都已经过去。

他们会在陈旧的地点留下新的记忆。

当他和亚当在一起时他心中常常充满冲动，他想要为亚当画像留下他那时的笑容，他想要去摩挲亚当的头发，他想要假装不在意地答应下来，他想要把亚当藏到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地方，他脑海中充满各式灵感——哪些是他能让亚当惊喜的，哪些是他能为亚当做到的却又不显得太突兀的事，哪些是不得体但他又渴望的。他的理智分类别类地打好标签，然而他头脑早在选出最佳结果前就对想象中的不同情境涌上了呼应的情绪。

亚当有一张生动的脸，他不自觉地眨眼，急促的呼吸，因为情绪而不断调整姿势，从不吝啬展示他的感受。鸿睿过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里他都习惯压抑情绪，把动作幅度精简到最低，追求效率。在那一刻，他才看清楚亚当有多么鲜活。

他闭上眼睛，听见了自己心脏的搏动声，感受到血管里强烈而又突兀的活力，他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他如此确信，他的生活将会和亚当本人一样充满无数的不确定性。但那些不确定不再让他焦灼和忐忑，它们是明亮的，是值得期待鸿睿期待的。他们会携手走过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然而现在他在这里，独自一人踏上他曾承诺过的土地。

亚当已经离开他两个月，他甚至没和亚当一起庆祝他的生日。

他把行李交给穿着制服的司机，上车，最终站在玛克辛厨房的中间，审视他们的厨房。他垂着眼睑，不去看那些人，他怕在里面看到太多的信息。但是他还是看清了每一个人。

玛克辛的厨房共有19个人。当他，马库斯还有当地的行政主厨推开门走入后厨时，厨房骤然一静。行政主厨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亚洲人，他拍响手掌，让大家停下手里的活，然后开始为他的团队介绍马库斯和鸿睿。

他是玛克辛特别请来的顾问，改善餐馆的经营状况，而马库斯则将会是新店的总厨。

鸿睿无需抬眼，也能看到众人一边认真地听总厨宣布人事变动，一边打量他和马库斯。他和马库斯隔着一米远站着，看起来关系还算和睦。

这还是那件事情以后他第一次见到马库斯。在此之前玛克辛就已经告知鸿睿他会在这里遇见马库斯，可他在看到马库斯的时候比他想象中还要平静。没有什么再值得他愤懑和怨怼，亚当已经走了，而亚当离去这个事实像是把他一部分的波动的情绪也带走了。

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染着一头金发，在总厨宣布他的名字之前眼里就放出了光来。那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是一个皮肤白皙的高加索人。他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鸿睿的身上。他凝视鸿睿的时间太久，太无礼，鸿睿后脖颈的毛发为此竖了起来。

鸿睿不肯去看他，他装作若无其事。在马库斯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细致地检查玛克辛厨房的配置。

“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也许没有，但那不重要。”鸿睿极力忽略心中焦躁，他等到马库斯说完之后才接着说：“康维夫人请我来改进这个厨房的操作流程和烹饪技巧。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一直呆到晚市结束。技术上的问题可随时提问，想要让我评价的菜品请在晚市结束后拿来给我品尝。”

最后他抬起眼睛，视线认真地扫过每一个人，补充道：“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问不该问的问题。”

有人立刻就明白了那究竟是指哪些问题，比如说那个年轻高加索人，但也有人满脸困惑地保持沉默。他们的眼睛在鸿睿和马库斯之间来回打量，揣测他们的关系。双开门在这时响了一下，紧接着传来皮鞋的踢踏声，有人正向他们走来。

那个人很高，穿着鸽灰色的衬衫配着铁灰色羊毛西装长裤。衣物非常贴身，衬托出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段，但技艺高超的裁缝留给了他足够的活动空间让他动作一点也不显局促。

他向前迈步时裤脚微微上移，露出被深灰色袜子裹着的脚踝。他的脚踝很细，鞋面的皮革是惊人的软薄服帖，如第二层皮肤般勾出下面肌肉和骨骼的线条。而他的脚型瘦长饱满，任何一个皮鞋商得到一张这样的照片都能让皮鞋大卖。

那是一双纯色素面单扣僧侣鞋，是鸿睿喜欢的鞋样，但他自知自己的脚掌比例没有那么完美。

严谨而冷酷的西装反而衬托了那头蜂蜜一般的金发，此刻它们正像丝绸一般柔顺地被扎在脑后。那个男人五官精致如阿喀琉斯雕像，脸庞是牛奶一样白。裸露的皮肤仿佛是一匹浸透了光芒的锦缎，正自内向外地散发出光华。他比周围的人足足高了一个头，但他的动作仍是灵巧而优雅。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谁也没理，从容地走向鸿睿。手腕上蓝宝石金边袖扣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光。有一个穿着黑色套装裙的女人跟在他身后，手臂上挂着一件与裤子同色的西装夹克。

此刻的于连不再是鸿睿记忆里那个漂亮需要他呵护的少年。于连意气风发，像一个国王一般展示他的美丽和权威。

“Chérie,je ne t'ai pas vu depuis un moment. Je suis tellement désolé de ne pas t'avoirprise à l'aéroport. (亲爱的，好久不见。我很抱歉没去机场接你。)”于连说地轻快又甜蜜，声音像是鸣唱的小提琴。有人满面笑容时会显得谄媚，他这样笑别人看了去只会觉得深感荣幸。

于连停在鸿睿一臂之外，一个不算过分亲密的距离好让鸿睿没有推远他的理由。他的目光隔空如雪花般一片片地落在鸿睿肩膀，手臂，头发和脸上，直至完全覆盖鸿睿的身体。

鸿睿刚下飞机就被带到后厨。当地时间是下午1点，伦敦已是早上5点。他眼下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张床和一个无梦的睡眠，应付于连是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他没掩饰住惊讶，用英语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的店，亲爱的。我听说玛克辛有意让马库斯担任这里的主厨，就买下了主要的股份。既然我吃不到你亲手做的菜，那么能常常吃到你的高徒马库斯的菜也很不错。”

于连看向马库斯，向马库斯点头致意。

鸿睿没回答。于连的目光又移回他的额角。他知道自己穿错了衣服，他仍然穿着在伦敦的黑色高领毛衣。这里厨房太过于闷热，他一直都在极力忍耐因热气产生的烦躁。

于连一定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细汗。他抬起手，低头将他虚拢在怀中，挡在他和其他人之间。“亲爱的，你累坏了，得去休息。”他没等鸿睿回应，转头又对行政主厨吐出一串连续他听不懂的音节：“今日嘅事情应该都搞掂晒，我可以接佢哋走咗咩？（今天的事情都应该结束了，我可以带他们走了吗？）”

行政主厨看到鸿睿皱眉，用他能听懂的语言回答：“是我考虑不周，两位长途旅行一定非常疲倦。请你们回去休息吧。”

“我留下来和主厨谈些事情。兰塞尔先生，杜卡斯博士，请你们先走。”马库斯找了个蹩脚的理由。于连便也不坚持，他拍了拍鸿睿的肩膀，“那我们先走吧。”

等他们离开厨房之后，鸿睿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离去时他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他和于连的背部，其中也包括那个年轻人的注视。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助理小姐坐下一班电梯。

他背靠电梯，揉着额角，顺带擦去上面的汗水，最终还是露出了疲倦。

他闭着眼睛，仍然能感觉到于连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脸上。于连的目光像是水，沉重毫无缝隙，让他有被淹没的错觉。

“玛克辛不让我知道你的行程。如果我早些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派专机去伦敦接你，我知道你有多讨厌飞行。”

于连沉默了一秒，半带懊悔地接下去，“我是该对玛克辛更强硬一些。”

这又是一个只有于连知道，而亚当不知道的细节。鸿睿痛恨这个事实。他本应该向亚当坦白，而不是为了自尊在亚当面前掩饰。鸿睿讨厌飞机，自从他的父亲不幸在一场飞机事故中丧生后，他就对低压密封的空间产生了恐惧，他要花比寻常人更多的精力来对抗自己的恐慌。即使玛克辛为他安排了头等舱，在整个飞行过程中他也不能进食休息。亚当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能借着和亚当聊天，甚至是偶尔的亲吻来转移他的焦灼。

玛克辛本是好意，为他安排了有独立空间的头等舱。然而当他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个人陪伴，突然落单已是不幸，而他在那种境地惶惶不安，竭力压制疯狂的念头，个人空间就变成了一种让人精疲力尽的折磨。他宁愿去挤经济舱，那样他至少知道自己并不是独自面对孤独。精神上的折磨远比肉体上的痛楚更令他难以忍受。

“我以为你对我的时间表了如指掌。”

“我希望我能更了解一些。”他们都明白了于连不曾说出来的话语：他希望能时时刻刻掌握鸿睿的行踪。鸿睿突然便想为玛克辛鼓掌叫好。玛克辛不仅实践了当初保护亚当的诺言，还顶住了来自合作伙伴的压力。那可是于连，从来都没有于连得不到的东西，而他这次竟然在玛克辛身上吃了闭门羹。

 “你吃过东西吗？”于连听起来很担心，他想自己的状态不算糟糕，只是有些头疼，不必大惊小怪。“我家就在这附近，但我知道你不会去我家住。我让酒店厨房给你准备一些吃的？你想吃些什么？吃些清淡的，比如说鸡蛋羹？”

鸡蛋羹这词他想起了伦敦的那个雨夜，窗外是冰冷的风雨。亚当在烟火缭绕的厨房，为他端上一碗温度正好的鸡蛋羹。“不，不要鸡蛋羹。我喝些茶，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

*

*

隔了好久才写出来，之前抛出去旅游了，再加上视角换成了鸿睿以后我就写的特别慢。他和于连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又要怎么写让我想了很久。

本来说周末之前放出来的，结果等到周五晚上下班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哪个是周五，我一直以为是周四来的。所以迟了一天，不好意思。

如果你喜欢的这个故事的话，请按下面的标签 fix 定点看前面的章节。谢谢大家喜欢，也谢谢好友和我讨论人的情感和理智。我对人的情绪和情感真的是一点也不敏感呀（但我仍然决定写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