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herah

他第一次见到于连的时候，他们刚从克里特岛回来一个月。

那是一个周二，鸿睿早上9点把他送回定点小店，两人便开始这一周的工作。

定点小店附近有写字楼，也有一个手工集市。白领们通常速战速决，吃饱后就跑回去干活，集市的店主要等他们吃完饭后才不慌不忙地坐下来享用午餐，一直吃到两点。于连到的时候，小店的客人要么已经买单准备离开，要么就是在喝咖啡餐后酒看着报纸。

亚当对前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正在在为下午的晚市做准备，直到他收到了卡拉的单子：一份烤鲭鱼做头盘，主菜是红酒炖牛脸肉。这都不是午饭菜单上的选项。

大部分人都不希望花很长的时间吃一顿午饭，因此午饭菜单不论是头盘还是主菜都非常精简，常做成商务套餐的形式，价格也比正式餐牌实惠。很少有人在午饭时间从正式餐牌上面点单。

而这个时候来点三道菜也有点太晚。

“你一定要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来做菜，听见了吗？”卡拉叉着腰小声说：“你得好好做，他问我们有什么拿手菜，我就给他推荐了这两样。我不想让他失望。”

“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嘱咐我，他长得很好看？”亚当朝前面看了一眼。酒柜挡住了那位客人，他什么也看不到。

“比你好看多了。”

亚当被逗笑了，他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拿出干净的砧板和白布。卡拉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又说：“我不想听你男朋友平常都是怎么赞美你的，但是亚当，你要知道人外有人。”

他耸了耸肩，表示听见了却不放在心上。卡拉瞪了他一眼，拿了一小碟橄榄转身去招待客人。

亚当去冰箱里挑了一条最新鲜的鲭鱼，剔成鱼柳。他用手指一寸寸地摸过淡粉色鱼肉，拔去暗藏的鱼刺，他反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这道菜其实不难做，在处理好的鱼柳上撒些盐腌制，鱼皮上切花刀。鱼皮朝上，用喷枪烧灼鱼柳60秒把鱼皮烤皱就可以装盘，盘子上的余热会持续加热另外一面。

鲭鱼不是一种很受欢迎的食材，因为这种鱼容易腐败，一不新鲜就散发出海鱼的浓烈腥臭。但是亚当很喜欢鲭鱼，新鲜鲭鱼油脂丰富，稍微烧灼就会散发出让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而鱼肉本身味道就足够复杂，只要一点点咸味就能烘托出它本来的味道。

这样处理的鲭鱼肉是半熟的，半透明的鱼肉口感细嫩柔滑，配上腌渍的胡萝卜和意式粒粒面（orzo注一）能不知不觉地打开人的胃口。

既然卡拉如此偏爱那位客人，亚当在摆盘的时候也多花了一番心思。他不再使用酒馆集中式的摆盘方式，反而用了顶级厨师职业比赛的风格纵向摆放。

他用香草装饰成品后按铃让卡拉端出去。卡拉弯下腰审视，这才满意地端了出去。

而后的红酒炖牛脸配牛骨髓土豆泥是最近才放在菜单上的。牛脸在红酒酱汁里面小火炖了7-8小时，早已酥烂多汁。无需用刀，用叉子就可以轻易地撕碎牛肉。这道菜其实很容易做，但很多人投机取巧。他们用高压锅节省时间，用冷冻后的食材节省开销，把肉做的柴而干。用传统方法炖出来的牛脸肉厚重而沉稳，能满足所有被唤起来的食欲，这两样的确是他们目前菜单上最好的组合。

牛肉被端出去后，过了一会，卡拉又端走了甜品冰激凌。他处理一下晚上的食材，等了一会才洗干净手走出去。一方面他想去确认对方是否满意，另外一方面他也好奇谁都不买账的卡拉会对什么样的人产生好感。

亚当先是看到一双腿，脚掌踩在高脚凳下沿，套着一双灰色的麂皮雕花鞋，没有穿袜子，露着消瘦的踝骨。那个男人的腿长而美，线条流畅如蜿蜒的水流裹在海军蓝的西装裤里。他的视线逐渐往上，看到白色T恤下摆随意地搭在西装裤腰上。亚当走的更加近了，那人像是听见了他的脚步，抬头看了过来。他只见金发微微一动，有光彩在上面流转。餐馆的装潢都黯淡下去，成了那个男人的背景。

那位客人坐在原地，微仰着头看向亚当。

亚当看不出他的年龄，他的皮肤洁白细致得像是奶冻，笼着柔润的光芒。他又有一双生动的眉毛，伸在眉骨上像是海鸟张开的翅膀。而他的眼睛，那真是明亮极了，又复杂极了，既如初春般柔情万千，又有秋日的庄严肃穆。

亚当停住了脚步，无论是谁看到他都会下意识地检查一下自己是否衣着得体，是否适合被看入那双眼中。

那人弯了弯嘴唇，说：“我猜你就是厨师？”这个动作更凸显了他下巴上的沟壑，就连天使也曾经捧起他的脸庞凝视（*注二）。

 “是的，先生。”亚当在他面前低下头，用最恭敬的态度作答，“我是亚当，我来问问看您是否吃的满意。”

“很不错。”这个男人的眼珠移动也正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现在他能听出来了，他的英语里带着法语口音。和鸿睿一样的口音，让他倍感亲切。那位客人又说：“你在鱼肉里用了车窝草（*注三），牛脸肉也是法式红酒炖牛肉的配方。你偏好法式韵味，嗯？”

对方加重了法式这两字的发音，亚当觉得他像是意有所指，他本能的理解成为自己做的本应该是英国酒吧风格的菜肴，加入了法国元素有些不伦不类。

“先生，也不完全是法式的，我用了很多国家的元素。”他说：“炙烤鲭鱼是日式的做法。日本的居酒屋里面多半都能吃到盐烤鲭鱼。腌渍胡萝卜是英式做法，但是您看，粒粒面又是意大利的产物。不过，谁能抗拒法式风格呢？”

那个客人笑了，他的笑声非常悦耳。看他并非是被冒犯，而是被自己逗笑，亚当便有些沾沾自喜。

 “坐吧，亚当。”那个陌生客人说，又笑了起来：“这是你的地方，你不必站在我面前说话。”

他转头看向正在擦酒杯的卡拉说：“帮我加一杯淡啤酒好吗？”

这个男人嘴角皮肤平滑，眼下有一条极淡的纹路。他年龄像处于30和20之间，但是30出头的人没有他这样的威仪。这里常常有银行家们来吃饭，亚当知道他们的样子，这个人不属于他们的阶级，他是站在那些人头顶上的人。无论是他的举止还是话语里都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亚当本来应该去干活的，但他依言坐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卡拉拿来了啤酒，那个男人把啤酒推到亚当面前，他说：“天气很热，亚当，请务必让我请你喝一杯啤酒。”他见亚当没有接酒，又说：“我等会在这附近开会，但在这之前我有半个小时无处可去。你要是不忙，能陪我聊聊天的话就真是再好不过。”

亚当想了想自己可以休息半小时，并且对方正亲切地笑着看自己，他并不想要让他失望。于是亚当安然接过了酒，道了声谢，想着等会结账的时候要让卡拉从账单里扣除这杯酒。

那位客人看着他喝了一口啤酒，满意地弯了弯嘴唇，他说：“我的名字是于连，亚当。”

在此之前亚当从未听说过于连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将会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他笑着随意发问：“你好，于连，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你看起来不像是这附近的人。”

“合作，我在和英国人商谈合作项目。说到这个，你很有天赋，我正在悉尼筹备开一家餐馆，现在正缺主厨的人选。亚当，你有兴趣吗？”

“澳大利亚，那可真远？”亚当挑起了眉毛。

“你是担心待遇吗？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家餐馆，收益还不错，我知道怎么经营餐馆。不过你不必担心收益，不论你在这里的收入如何，我都能以两倍的薪酬补偿你。”

亚当轻声笑了，他玩笑性质地说：“那可难办了，这就是我的店。”

“噢，这可真尴尬。”于连微笑，毫无尴尬迹象。他冲亚当眨了眨眼睛后说：“Quay（注四）在哪里，你不想去顶尖的餐馆看看吗？我以为年轻人会想要到处走走，寻找机遇，增长见识。”

于连耐心的语气和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教育的孩子，他小声反驳：“我没那么年轻了，我已经25了。”

“相信我，亚当，你还是个孩子呢。”于连轻声笑了。他抿了一口酒，一双莹莹绿眼从红酒后看着亚当，说：“我比你虚长13岁，对这个行业稍有涉猎。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应该多出去走走增长见识。等你到30岁的时候再找一家餐馆安定下来。那时你就可以开始培养自己的学生，准备退休。厨师的职业生涯不长，你不能一直工作到六十岁，事实上鲜少有厨师一直在一线工作到40岁的。严格来说也不是没有，都是比较差劲的，在一个乡村酒吧里面做着高度重复性的工作。两种人我都认识。亚当，你想要过无趣的生活吗？”

这番话说的慢条斯理，有理有据，又真心实意，从来没有人给亚当分析过他的前途，但亚当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他又看了一眼于连，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个男人已经38岁了。于连仍然拥有充满青春活力的眼睛，但他举止优雅，由内向外地散发着成熟芬芳，这两种矛盾的特质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魅力。亚当曾经觉得年轻美人是一杯好年份的香槟，需尽早畅饮，鸿睿那样的则是一瓶经时光打磨的陈年威士忌，适合长久陪伴。面前的这位神秘的客人，则是波罗的海被打捞上来的古董香槟，只要看一眼就心满意足。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于连。”亚当喝了一小口啤酒，他准备好回答的时候看见对方也正在看着他微笑，“但我正在谈恋爱呢。我伴侣的事业重心都在伦敦，我不能离开。”

“当然……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当然不会单身。”于连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接着说：“但如果他是真心为你前途考虑的话，应该会赞同我的话。”

“他？”亚当心里一惊，他从没提起过性别。

“你锁骨下面有一个吻痕，亚当。女朋友一般不会这么做。”

亚当脸一红，低头去看自己的领口。伦敦七月的天气很热，厨房里面就更加热了。亚当在围裙里面只穿了一件灰色鸡心领短袖T恤，也许是那件T恤领口被稍微扯下来了一些，露出了一部分的锁骨。那正巧是他目力不及的地方。

“你如果想遮住的话，不妨换一件圆领的T恤。”于连还好心地给了他建议，亚当窘迫得不敢抬头。于连又说：“用创可贴也可以的，颜色和皮肤一致几乎看不出来。这是我亲身经验，我曾有一个很爱吃醋的男朋友。为了让别人知道我已经有伴侣了，他会在我脖子上留下好些吻痕。”

“那有用吗？”

“并没有，最初我还试图戴丝巾遮掩，后来实在太热太麻烦，我索性不去理会。他发现大家反而会因此盯着我看的时候，就再也不那么干了。”

两个人同时笑出声。亚当想于连是法国人，也许吻痕对英国人而言是私密的，但对法国人而言不过是情人之间的游戏并不值得刻意遮掩。亚当放松地靠向椅背，“你那么美，他一定很在乎你。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

于连微笑，低下了头。他半合着稻草色的睫毛，垂眼看着杯里的晃动的酒液，仿佛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是啊，”于连满怀感叹又满怀骄傲地说：“他很爱我。”

说完于连抬眼看向店里的挂钟，又恢复先前亲切的样子，“亚当，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我得去开会了。”

于连冲着卡拉招了招手，在空气中比划出结账的手势。他从吧台上起身，披上同色西装上衣，又在脖子上挽了一条深灰色提花长丝巾。当他踩在地上的时候，亚当才发现于连非常高挑，身高体型和自己差不多。

卡拉的账单里已经免去亚当的啤酒，她甚至还免去了于连的红酒。于连自然是看到了，他又放下了丰厚的小费。亚当快步向前，抢先为他拉开店门。

于连在门口握住亚当的前臂。他的手指从亚当皮肤上滑落，顺势握上他的右掌。他又用另外那只手的掌心轻拍着亚当与他交握的手背，凑近亚当慢慢说道：“我的提议一直有效，亚当，我们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定点，迈入停在一边的银色轿车里。轿车绝尘而去。

他走过的空气里飘来一阵糖果般浓厚花香，那是紫罗兰的香气。随后亚当又闻到了青葱明亮的菊花香气，在炎炎夏日里泛起水一样的清凉。亚当提手放在鼻下，仿佛有人刚在他掌心碾碎了一朵带着青草泥土的大丽菊。紫罗兰的香气冷而艳，像毒蛇的信子时隐时现。

那个周末亚当本想对鸿睿提起这件事情，他开了一个头：“我碰见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开餐馆的对于怪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鸿睿并不意外，随口问他：“怎么了？他做了什么？”

亚当这才发现，他们像是坐在一起聊了半个小时，但是他仍然对这个叫于连的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于连是干什么的，他甚至不知道于连姓什么，而在整个谈话过程之中他都像是被于连牵着鼻子走。亚当正想要详细告诉鸿睿他那天的遭遇，他又想起来，于连出去时曾握过他的手臂。于连的手掌非常柔软。手上没有任何茧子，手上的皮肤也比他们俩的都要光滑细嫩。

他与于连曾那么近。他们身高相仿，于连刻意用舌头抵着上颚慢慢说话，好让他能把于连的嘴唇，皓齿，染着红酒光亮的舌头都看的清清楚楚。他很清楚于连那时是在与他调情，但那实在是又漂亮又下流，他没想到要挣开被握住的手。

他本该拒绝。他下次一定会拒绝。

“也没什么，那不重要。”亚当觉得还是不要提及比较好，他靠向鸿睿问：“你这周怎么样？”

 

注一：Orzo看起来像是细长的米，但是用面粉做的。长这样

注二：天使的指痕，也叫美人沟，是指下巴中间的那一道浅沟。

注三：车窝草（Chervil）乍一看像是小香芹，是法式料理里面常用的香料，常用来搭配鸡肉，鱼肉，胡萝卜等菜肴。车窝草有很淡的茴香和八角的气味，是在出菜前最后一分钟才放在菜上。完全不受热，这让它和烹煮用的迷迭香，百里香区别开来。

注四：Quay是澳大利亚最著名的餐馆。

紫罗兰做男香真的是很特别的香气，我曾经在男人身上闻到过一次，很惊艳。于连用的香水是芦丹氏的深渊书简，中性的紫色的吊钟香水，闻起来像是葬礼上的花束，又妖又冷又沉。这个香水对商务来讲太艳，有失庄重。但是于连能在西装里穿白T恤，也就能穿这么诡异的香水去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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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阿白帮我修改。^_^。

谢谢欣赏。